副标题:——忆彭绍辉将军一九七五年回故乡
1975年3月20日上午8时许,我工作单位杨林公社办公室接中共韶山区委办公室电话通知,指名要时任该公社党委书记钟子才和我(时任该公社公安特派员)两人,于当日上午10时以前赶到韶山区委会(当时区委会驻地设在韶山冲)参加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刻不容缓,我和钟子才同志接到通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赴区委会。正在会议室等待的有时任中共韶山区委书记毛泽普和区委秘书长欧立明等几位领导同志。我当时环视了一下会场感到惊讶!既是紧急会议,为什么其他公社单位未来,正在猜测时,欧立明同志连忙招呼我俩坐下,便开门见山地对我们说,今天专门召集你们来开会,内容一个,很简单,但任务都很重,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彭绍辉将军及其家人,明天要回家乡视察。为了切实做好安全保卫工作,电话里绝对不能说,故特通知你们来具体研究部署任务。首要一条就是要保证首长的绝对安全,一要严格控制沿途特别是将军家乡纯和大队及其周边的五类分子的动向;二要择好行车路线,保障车辆畅通无阻;三要严格保密。将军此次家乡行只能告知纯和大队党支部及其将军亲属。任务明确后,钟书记和我都表示尽全力把以上几项工作做好。在区委食堂用了中餐后,我俩火速赶往纯和大队,当天下午召集纯和大队党支部支委开了一个专门会议,按照区委的部署,进行了明确分工,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将大队及其周边的五类分子和危险分子,都一一布置了力量,对其进行严格控制,密切注视他(她)们的行动。然后察看了行车路线,因从韶(山)灰(汤)公路6公里处分路去将军旧居全是机耕道,只能单向行驶得一辆小型汽车,加之当时正春雨时节,在约两公里路段间,由于长年雨水的冲洗,车辆的辗压,路面到处坑坑洼洼。当即决定由时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庞迪全同志负责整修,即抽调了30多名民兵至杨林河内沙洲取沙铺路。负责修路的同志忙活了半天,天已黑下来还未修好,第二天一清早将未修好的路面继续整修。
3月21日,久雨初明,阳光和煦。早饭后,我们在彭绍辉将军旧居前迎接,准备工作刚刚就绪,就远远地看见三辆小轿车从韶灰公路徐徐驶来,当小车行驶到唐家大屋至黑山圫将军旧居之间上坡处,因新铺上的沙石未压紧,加之小车车轮比较窄,将军行坐的车突然陷入坑内,致使小车底盘着地,车子不能驱动。当时我们急了,立即跑过去四五人,用力将小车推出坑。此时,将军即推开车窗,满面笑容地向我们招手致意,我们感到将军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小车在将军旧居前坪停下,这时已是上午9点钟,将军走出车门由毛泽普、欧立明等区委领导陪同,便直奔他小时候最亲近的四哥彭绍松家里,坐下稍微休息。因将军怀念父母亲心切,这次带领全家人回故里,也是赶在时值清明祭扫之际而归的,便招呼子女们(四女一子)一同前往祭拜。我们也紧随其后。首先到旧居左侧上首山包上他母亲的坟墓前祭拜。将军一到母亲坟前即默默肃立于坟前,毕恭毕敬地三鞠躬,后一直凝视着母亲的坟墓。此时,我见墓碑被一些茅草遮挡着,便上前去将茅草拔掉,即转身站在将军的背后,此时,清楚地看到将军足足地站了10多分钟。
此情此景,将军当时的心境竟回到了48年前:被形势所逼离开了可爱的家乡,告别了亲人,特别是悄悄地离开了慈爱的母亲时的情景。那是在1927年5月21日,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五师独立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围攻湖南省工会、农民协会等革命组织,扑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农民协会被摧垮,农民自卫军被打垮,团防局又成立起来,地主豪绅们又组织了“挨户团”。参加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队的人被当暴徒分子被抓、被罚、被杀。四哥彭绍松是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还有其他农民协会的负责人,终日东躲西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自己是自卫队员也同样不能回家。隔壁山下屋场也就是将军在他家做长工的刘福庭地主老财又趾高气扬起来,并放出话来坚决不让彭家满伢子(将军小时候的乳名)在他家做长工了。就是让其回去,他还能回得去吗?当时他想起了参加农民自卫军时在瓦子坪见到过一面的离他家十六华里路远的毛泽东,他是农民协会的领路人,是一个有学问的能人。去找他吧!转念一想,从何找起?他在什么地方?出门吧,从来未出过门!也似乎未想过要出门,也知道出门难。形势所逼得走途无路,事至如今不得已,才想到出门去找农民协会的发起人毛泽东谋条生路。考虑再三,便去找他最亲近的四哥彭绍松商量,四哥当即就同意了。将军是个孝子,他一走怕母亲一人在家受苦,将心里话表白给四哥,四哥一口承诺,“你走了,母亲在家由我赡养。”将军相信四哥的话,四哥孝顺,四嫂也是个极好的人,勤劳贤惠,曾在最困难的时候,在外沿门求乞讨了米,总是先送到婆母处,生怕饿坏老人和年幼的小叔子、小妹妹。
当时一切商量妥当,将军仍然舍不得疼爱自己的母亲,哥嫂们毕竟分居了,妹妹也出嫁了,母亲越来越老,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的……他在两难中焦躁着,在四哥的提醒下,他下定出门的决心,临行前他不动声色为母亲砍了高高的两垛柴,把门前水塘边母亲喂养鸭子的栅栏门修好,最后把家里的水缸刷洗干净挑满清水。
在那闷热的夏天,呱呱的蛙鸣让他满身躁热,他不敢翻身,怕吵醒母亲。按照和四哥私下几次商定的今夜里应该起程了。起程日子盼了好久了,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内心都很难过。他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从小长大的这个家。
将军悄悄地起床,掀开门帘,轻轻地来到母亲床边,黑暗中,蚊帐里母亲面朝里面躺着,一把芭蕉扇拿在手里,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在褥热中睡着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便转身打开柜子,拿了两件衣服,又在柜角找到了一些铜钱,是母亲平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自己拿走了,母亲可怎么活!他抓出一些留给母亲。他轻轻转身出了房门,身后却传来母亲的呼喊声:“满伢子,你不要走!儿子,你不要走啊!”他吃惊地在门外站一下,他很想跟母亲说一声,妈妈,我走了!但是他咬紧牙没有喊,他知道喊出这一声,自己就出不去了。快步走出好远,回头看,母亲没追上来。在打开包裹时,他恍然大悟,折叠好的干净衣服里,包裹着整齐的铜钱,这分明是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儿子的心思总瞒不过母亲的眼睛,也是母亲对儿子挂念之情啊!将军当时泪流满面。他擦去泪水,再也没有回头,此时他独自一人离开家乡,离开母亲,这一去,他的一生被完全改变了,这一去,竟是与母亲的永别。此时此刻,将军低着头默默地,沉痛地怀念他的父母,特别是怀念爱他疼他的慈爱母亲。他似乎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有太多太多的倾诉……他抬起头,即唤他五个子女一一在祖母的坟前三鞠躬,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母亲的墓地。提出要到距此三华里路远的新塘圫山上去拜蔼他父亲的坟墓。因久雨初晴,加之山陡路滑,还要过一个小水库,身边工作人员为了将军的安全,向他说明了情况后才未前往。
将军祭拜完母亲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上午10点多钟了,他便直奔他当年做长工的地主刘福庭住过的房子山下屋场(此房解放后土地改革时已分给几户贫农居住),几十间房子依旧。走进大门,穿过天井时,因靠天井周边的阶基系泥土垒筑,又很狭窄(仅两尺宽),加之久雨初晴,阶基显得有些湿滑,我连忙上前扶将军过了天井阶基,他在屋内浏览了一番后,转身站在堂屋中间沉思着,此时,又勾起了将军在刘福庭家做长工时的情景。那是在53年前,他的父亲因生活所逼,带病在财主刘福庭家做长工,因劳累愁苦,疾病交加后导致双目失明,双腿瘫痪,于1922年悲惨地死去。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他,即顶替了他父亲在刘福庭家做长工,每月赚得二三百文钱同母亲苦难度日。
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哥嫂侄儿与母亲分居了,妹妹们小小年纪就先后出嫁了,父亲生前为了治病,除把祖辈留下的几亩地典当出去外,还借了人家不少的钱,致使债台高筑。为了还清债务,赡养母亲,身子还没有长成的他,便顶替父亲去刘福庭家做长工。彭刘两家同住一个山冲时,屋山相连的紧邻,彭家七个儿子,一贫如洗,住的是几间破烂茅屋;而刘家三个儿子,是山冲里的大富,刘家的田地山林多,附近不少人家都租了刘家的田,刘家的房子是当地最高最大的瓦屋,上下两栋,加起来就有三十多间。
将军家的住房紧挨着刘福庭家的房子,一大早起床就要到刘家上工,一天中都没有空转回家的机会,起早摸黑,犁田、插秧、挑担、抬轿子,每日累得腰酸背痛,莫大的院子,每天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垫猪圈、扫牛栏都要他去做,一天到晚,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最怕的是为刘福庭家的女眷抬轿子,老的少的财主婆爱串亲戚、回娘家,每次外出都要坐轿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财主婆,晃晃悠悠地坐在轿子里。抬轿子的打着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行走,羊角刺和尖石子常把脚划破,财主婆却坐在轿子里还催促着快些走,就像吆喝牲口一般。还有刘家两口要担10担水才能灌满的大缸,每天地里的活忙完了,再把两口缸水挑满已是繁星满天了。每当他回去累得睡在柴堆里或饭碗也端不住的时候,母亲总是泪眼汪汪,他看到母亲含泪的目光,就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能为疼爱自己的母亲更多地分担一些愁苦,所以总是把自己吃的苦、受的气默默地独自吞咽着,尽量不跟母亲说,因为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受苦人。
尚未成年的他,因每日干农活,担担子,抬轿子,过于沉重的负担压迫致使将军的身躯无法正常发育,后来身材永远留在16岁时的高度。
1925年的纯和山村一带,到了农历7月,仍未见落下半点雨星,田地龟裂,又正是青黄不接、粮食奇缺的季节,到了发工钱的时候,刘福庭却把平时折算粮的工钱,不再折算成粮,只把一枚枚铜干巴巴地数给长工。在没有灾荒的年月50文就能买到一斗(12斤)老秤谷的时候,刘福庭就按60文一斗将300文工钱折五斗谷算给长工。可粮食奇缺的时候,刘福庭却把300文工钱发给长工,当时的谷价已从50文、80文涨到100文啦!长工们恨得不行,暗地里骂刘福庭真是个“刮皮青”、“吸血鬼”,横直不让他自己吃亏。这样一来,300文钱在市面上就只能买到两、三斗谷了。地主老财真是挖空心思、丧尽天良啊。
将军站在他当年做长工受地主老财刘福庭及其一家人的压迫、剥削、受气受苦受累的地方,把他的子女和身边的工作人员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这是我16岁到20岁这几年间,在这家叫“刮皮青”、“吸血鬼”刘福庭家做长工,做牛做马,受压迫、受剥削、受气的地方,你们要牢记父辈这一苦难历史,不忘父辈和千千万万劳苦大众被帝、官、封三座大山压迫和剥削的苦难生活,今天社会主义江山在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才换来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要不忘过去,牢记历史,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老老实实地为党为人民工作。
将军从他过去做长工的地方走出,便到他一直尊重的四哥四嫂家,嘘寒问暖,了解一家人及其家庭经济情况后,还赠送了一些钱给兄嫂,向前来看望他的乡亲们招手致意、问好。这时人群中有位老者,与将军年龄相上下,这人叫汤孝文七阿公,住本大队学堂湾生产队,是将军儿时的伙伴,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走近将军并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将军的手,两人交谈起来。在交谈中将军得知他患了一种慢性支气管炎病,多年未能治愈,后吃了一种叫罗汉果的药稍有好转,此药当时在当地比较缺乏时,将军回到北京不久即寄来一些罗汉果给他。
时值中午,因当时韶山区委事先在韶山宾馆故园餐厅已安排了中餐,老将军此次回故乡进行清明祭扫、探亲即将离开,他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对前来欢送他的亲人及其乡亲们一一握手告别后才上车,小车徐徐向前行驶,将军还不时地将手伸出车窗外向人们招手致谢。区委办公室的同志告知要钟子才和我也同往韶山宾馆陪绍辉将军一起共进午餐,在席间将军笑容满面,谈笑风生,看得出来,将军这次故乡行很顺利,很满意。用过中餐,稍事休息,将军乘车前往长沙。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开国上将,为国为民,身经百战,累立战功,曾七次负伤,残酷的战争使他在1933年2月在霹雳山战斗中失去了左臂的,一直关心家乡建设的老将军,第四次回故乡,也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不幸于1978年4月25日,因主动脉血管瘤破裂在北京逝世,与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成了永别!
绍辉将军虽已逝世,家乡人民都永远怀念这位老将军,永远不会忘记将军对家乡的关怀。
将军曾在1953年、1965年、1971年几次回故乡视察时,总是关心家乡的教育事业、民兵建设和经济建设。1953年回故乡时,他亲自给瓦坪小学师生们讲述革命历史故事,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赠送《毛泽东选集》。1965年回故乡时,批拨给杨林公社武装部步枪六十支,子弹若干发,组建了一支过得硬、拉得出、打得赢的武装基干民兵队伍,曾参加过中共湖南省委院内的201工程国防施工建设,其质量得到了省委的好评。同时还与时任杨林公社团委书记向海涛同志保持了书信往来,并与其经常来信询问家乡的建设情况,并鼓励他好好工作,抓好青少年的教育和培养工作。1971年回故乡视察时,了解到家乡的企业如雨后春笋,飞速发展缺少交通工具时,即批拨了从部队退役下来的汽车二辆。
将军1975年3月21日这次回故乡,是他第四次回故乡,也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他把全家召回,从表情上、言语间、行动中可以看得出来,将军一是思念家乡,更是怀念他的父母养育之恩、怀念宗祖之情;二是对家人及其身边的工作人员进行一次最生动、最现实、最系统的革命传统教育和阶级教育。
将军虽逝,家乡人民永远怀念您!
来源:韶山市新闻中心
作者:史训南
编辑:刘峻辰